心靜下來，就聞到了香氣

陽明山有一個白雲山莊，在仰德大道旁，我下午的時候常常會去。白雲山莊有自製的蘭花茶，香氣濃郁，滋味甘醇。點一杯蘭花茶，從大片的落地玻璃窗俯視著因擁擠而相疊的城市，心情就會隨著午後常來盤桓的蒼鷹飛翔。

白雲山莊的蘭花茶好，是由於它盛產好的蘭花。因此，只要上山喝蘭花茶，我總會順道去參觀蘭花園，帶幾盆蘭花回家。

蘭花由於尊貴、美麗的氣質，給人一種‌‌“貴氣‌‌”的印象，人們常會誤以為蘭花是很貴的，其實不然。一盆蘭花大約只有一束玫瑰的價錢，玫瑰花只有三四天的生命，蘭花卻可以在案頭放一整個季節，凋謝了之後，隔年還會再開。

這樣計算起來，蘭花是最美麗又最便宜的花，比花市裡的任何一種切花還廉價得多。

在白雲山莊里，蘭花好，蘭花茶也好，最好的是賣蘭花的人。

蘭花園的主人是一位年過中年的婦人，是那種非常親切非常歡喜的人，即使在五十米之外，她也會露出毫無矯飾的璀璨笑容。

也許是長期照養蘭花的緣故，她就像一株優雅的香水文心蘭，即使是冬天，香氣也會瀰漫在冷冽的空中。

‌‌“我喜歡有香氣的蘭花。‌‌”我說。

‌‌“沒有香氣的蘭花就是比有香氣的美一點，這是不能兩全的。‌‌”她說，‌‌“有香氣的蘭花可以放在卧室，卧室需要香氣。無香氣的就擺在客廳，客廳需要氣派。‌‌”

‌‌“這盆蘭花為什麼叫台北小姐？‌‌”我問。

‌‌“叫什麼小姐都可以，美麗的小姐在台北、東京、巴黎都是一樣美麗。美麗的蘭花叫什麼名字都可以的。‌‌”

在我心情最紛亂的時候，外界的風言風語最多的時候，聽到這樣的對白，總使我的心天青月明，外界或許可以給我們很多名字、很多形容，或者，這個世界竟有人不喜歡蘭花、污衊蘭花，都無損於一朵蘭花美麗的存在！

有一天黃昏，我陪懷著身孕的妻子上山喝蘭花茶。那一天，正好是台灣的所有報紙和電視都拿我們的結婚當頭條新聞大肆炒作的一天。

喝完茶，我們像往常一樣去逛蘭花園，園主依然以燦爛的微笑歡迎我們，說：‌‌“辛苦你們了。‌‌”

她向我們介紹新開的幾種有香氣的蘭花，她一邊說，我一邊仔細地嗅聞空氣，卻什麼香氣也聞不到。

‌‌“好像什麼香氣也聞不到。‌‌”我說。

她笑著說：‌‌“心靜下來，就聞到了香氣。蘭花的香，不是用鼻子聞的。‌‌”

我收回鼻子，收攝心神，空氣中的香味彷彿立刻蘇醒。原來，蘭花香雖然飄浮於空中，但點燃香氣的火柴，名字叫‌‌“靜心‌‌”。

‌‌“心靜下來，就聞到了香氣。‌‌”我們載著一盆‌‌“台北小姐‌‌”、一盆‌‌“香水文心蘭‌‌”下山的時候，我品味這句話，並收攝心神，感覺到車廂中被香氣所充塞，甚至溢出車窗，流向山中。

我對妻子說起，在我很小的時候，經常跟隨父親到深山裡採集野生的蘭花，他曾經嚴肅地告誡我，尋找空谷幽蘭，最要注意的就是百步蛇。

‌‌“蘭花與百步蛇有什麼關係呢？‌‌”我問父親。

父親說，野蘭花與百步蛇生長的高度、緯度、溫度、濕度都是一樣的，因此傳說蘭花長得最美的深山，也正是百步蛇最多的所在。許多不明就裡的采蘭人，就那樣喪生於百步蛇的毒液中。

‌‌“所以，找到最美麗的蘭花時，要先看看腳下！‌‌”父親說。

‌‌“野蘭花與百步蛇‌‌”的意象深印在我的腦海，它不只是山野生活真實的告誡，也是實際人生的智慧之言，生命里最美好的事物就如同深山中的野蘭花，往往開在百步蛇環視的山谷。但是，從來不會有采蘭人因為百步蛇，就失去尋找蘭花的堅持與勇氣。

所以說，勇氣與堅持都是不會隨波逐流的，勇氣與堅持都需要在最紛亂的時候，保持靜心。心靜下來，就聞到了香氣。

作者：林清玄